2012年8月9日星期四

南海十三郎

作者簡介及寫作背景——一個編劇寫另一個編劇

  杜國威,(1946年8月13日-),香港編劇,《虎度門》、《人間有情》、《我和春天有個約會》、《聊齋新誌》及《南海十三郎》等劇的編劇。

  杜國威幼時參與香港電台及麗的呼聲廣播劇,有「播音神童」之稱。當時他亦有演出電影如《飄萍恨》和《遺腹子》。

  杜國威先後在1971年和1982年畢業於香港大學地理系及中文大學教育學院,其後他在可立中學任教,並負責學校劇社,日後的四大天王之一劉德華是他的學生。他當時已是業餘編劇。1979年,他的短劇《球》獲選香港話劇團優秀創作劇本,獲邀參與編劇工作。

  1992年考獲「亞洲文化協會利希慎留美獎學金」,到美國紐約深造。1993年全職投身戲劇,為香港話劇團駐團編劇。

  杜國威以編寫舞台劇劇本為主,許多劇本曾拍攝成電影。

以上節錄自維基百科

  以「一個編劇寫另一個編劇」作題記,我並非始創者,早就有丁家湘以此寫了一篇《南海十三郎》的劇評。我也是閱過此篇劇評,才得知《南海十三郎》是杜國威出任香港話劇團駐團編劇的首個劇作。他為香港話劇團操刀的「處男作」,誓必要來個下馬威,而這個下馬威,就是講述一個昔日風光無限、傲世不群,及後卻流落街頭、半瘋半癲的編劇家的故事。杜國威九二年到外國深造劇作,九三年便擔任香港話劇團駐團編劇,身居要職,在編劇一途上可以說是平步青雲。一個風山水起的編劇,去寫一個編劇坎坷的命途,當中是否帶著某些警示,又為他的思緒帶來多少衝擊?我邊讀邊想,對此越感興趣。故雖早有前輩以此作題記,應該有所忌諱,一忌寫得不好,有辱先名;二忌寫得太相似,難脫抄襲之嫌;然而我仍是一頭栽進此無底洞中。

  編劇的身分並非杜國威與南海十三郎唯一的相交點。杜國威早在六歲參與當時大型電台的廣播劇,表現出色,令年紀小小的他便冠上「播音神童」的美名。而南海十三郎的天才形象亦叫人印象深刻,在舞會向Lily邀舞的一幕,他便得意地說:「我自細過目不忘o既,爭啲俾人叫神童(我自幼便過目不忘,差點被人稱為神童)!」言下之意,卻是引此為豪,認為自己也真的實至名歸。確實,其能考到公費入讀當時學位甚少、競爭極大的香港大學醫學院,足見其成績優異,懶散的他憑藉超群的記憶力傲視同儕,也難怪他如此囂張——他確實有囂張的資本。更令人大跌眼鏡,是南海十三郎畢業後並無從醫,而是天天去戲棚看戲,得到戲劇紅伶薛覺先的賞識,發掘其編劇才能;那時,他才二十五歲,竟無師自通,其劇本便即炙手可熱、無不盛讚,其天賦之高,可見一斑。所以,他的恃才傲物是可以理解的。

  杜國威有沒有曾因「播音神童」之名而囂張跋扈,我們無從得知。但我們可以合理推測,自小參演廣播劇的經歷使他對劇本並不陌生,尤其對白的拿捏,埋下將來助其編劇的慧根。而這位「神童」後來又參與過電影的演出,在聲音上加入了動作的元素,兩者相輔相承,不正催生了一位話劇編劇了嗎?「神童」的光環終究沒有使杜國威雙眼迷失,目中無人,而是助他在另一領域大放光芒。

  杜國威筆下的南海十三郎走了另一個極端。他傲氣凌人、孤芳自賞,不曾為社會潮流、俗世觀眾妥協。杜國威坦承,他不會是南海十三郎喜歡的人,因為自己常常妥協。誠然,在社會裡生存,要與他人和諧共處,妥協有時實在迫不得已。故此,旁人覺得南海十三郎不近人情,他亦情願與社會決裂,自此流落街頭。杜國威在現實裡無法做到的高尚、決斷,就透過筆桿與白紙實現。然而南海十三郎最終是會死於飢寒,橫屍街頭,無人理解,這是高尚的代價,自古皆然。南海十三郎當然知道,但他執意如此;杜國威當然也知道,但他執意寫下一個殘酷的結局。身為劇作家,自己欽敬的角色,選擇了一條自己現實裡不敢選擇的路,卻無可避免地走進自己親手置下的絕巷。悲痛,但必須。所以,話劇的尾聲,督察親自為死去的南海十三郎穿上鞋子,其實是作家為他致意,似在墓前獻上鮮花與同情。

  南海十三郎敢選杜國威不敢選的路,敢說他不敢說的話——至少不會如此直接,坦率地高呼自己編劇的理念:「做戲即係做人,戲要啟示人生一條正確路,我編既戲通通都導人向善,教人有始終頂天立地(做戲即是做人,戲要啟示人生一條正確路,我編的戲全都導人向善,教人有始終頂天立地)。」礙於自賣自誇之嫌,又或顧慮其他同行的臉面,杜國威不可能這般直述胸臆,但透過自己的角色口中說出,實則,哪句不是他的肺腑之言?

  南海十三郎有杜國威赤誠的靈魂,又有杜國威只能遠觀的影子。難怪,杜國威曾謂:「一個編劇去寫另一個編劇坎坷的一生,實在需要無比抑制去抽離自己!」



故事簡介

  本劇講述多才多舛的劇作家南海十三郎的一生。

  南海十三郎原名江譽鏐,籍貫是廣東南海縣,家中排名十三,故有藝名南海十三郎。南海十三郎自幼聰明伶俐、敢說敢為,令家人對他又愛又恨,尤其是其父太史公更恨不得將他趕出家門,然而太史公最疼愛、緊張的兒子,只怕還是南海十郎。

南海十三郎的一生大起大落。憑著過目不忘的本領,無心向學的他到港後卻考到公費入讀香港大學醫學院。在一次慈善舞會,他對Lily一見鍾情,但出格的造相、古怪的性格使Lily為之卻步,這段感情最終無疾而終。但痴情的十三郎竟拋棄學業、家人,尾隨Lily,孤身前往上海;結果仍是求索不得。落泊的他回到家鄉廣州,日夜流連戲棚,追捧當時的名仱薛覺先,他斷然不知,此業餘的喜好就是他的轉捩點,從此改變一生。

因為機緣巧合,薛覺先不經意讀過南海十三郎的曲譜《寒江釣雪》,一試傾心,深深為之折服。自此引領十三郎擠身戲劇的行列,擔任覺先聲劇團的編劇。甫一出道,十三郎的劇本便技驚四座,聲名大躁,好不風光。乘著他的名氣,十三郎的姪女梅仙由風塵女子,搖身一變,成了大紅大紫的明星。後來名極一時的唐滌生縱受十三郎的奚落,但其不屈的志氣終感動到十三郎,拜得刁橫氣傲的十三郎為師。

可惜好景不常。後來日軍侵華,與十三郎同為勞軍編劇的任惜花,其所編的劇場面淫靡浮華,擾亂軍心,令愛國忠直的十三郎對他大為不滿。幾番口角後,十三郎忍無可忍,終於對他大打出手。事件令十三郎的聲名大挫。後來日軍敗退,人們還沉醉在久違的和平裡,的十三郎卻不肯變通,執意要以戰爭為題材,其固執、剛烈的性子終令行內人對他為之卻步,其姪女梅仙更與他反目成仇,無人再肯找他編劇。

不復風光的南海十三郎萬念俱灰,打算回廣州老家從此隱世,偏偏碰到昔日求索無果的愛人Lily。此番相遇,Lily已是有夫之婦,其丈夫富貴迫人,對比之下,十三郎卻是落泊潦倒。十三郎連遭事業與愛情兩重打擊,使他萌生了輕生之意。在廣州火車站跳軌自殺,獲途人營救,大難不死,卻變得瘋瘋癲癲。晚年,無親無故的他更常常出入精神病院、寺廟,不然就在街上流離浪蕩,最後更僵死街頭,一個編劇奇才就此殞命。

全劇分為兩幕,第一幕先講述沙展收到一名瘋漢的報案,來到現場卻發現只是鬧劇一場;而這位瘋漢就是主人公南海十三郎。其後透過倒敘的方式,闡述十三郎的身世、際遇。第一幕主要交代十三郎的發跡經過,而第二幕則講述戰爭過後,十三郎開始頹勢如山倒,斷而潦倒,然後瘋喪。最後在一個寒夜,昔日沙展再與十三郎相遇,只是一個已升職為督察,一個已長眠街頭,為自己的一生寫下悲涼的劇終。



故事人物分析

  本書儼然是南海十三郎的傳記,故對他著墨甚多是理所當然的。如果要研究本劇描寫人物的手法,其切入點當然非南海十三郎莫屬。

  開場的時候,十三郎便是一副瘋癲落泊的模樣,如劇本所述:「台下冒出一個乞兒扮相,似瘋非瘋,夾著報紙,赤著雙腳的十三郎,在觀眾前露個怪相。」這肖像描寫,便充分展示十三郎怪誕的一面,使觀眾或讀者對他生起了鄙夷、嫌棄之心。即便沒有鄙夷這麼嚴重,至少也會感到滑稽,使開首便有了輕鬆的氣氛,令觀眾對後來十三郎的失常行為更易開懷大笑;而「笑點」對長達三小時的話劇來說,是仙丹甘露。

  值得留意的是,劇本的描述令大家都知道了那瘋漢就是十三郎,但現場觀眾是未必知情的。所以到了後來,當充當旁白的五人組道出了這瘋漢的真正身分原來就是主角十三郎,並亮出其本來風光的一面:「呢個黐線佬,來頭響,係六十年前o既名編劇,撰寫粵曲露鋒芒(這個瘋子,大有來頭,他是六十年前的名編劇,撰寫粵曲露鋒芒)。」使觀眾頓時對他收起了輕視之生,同時又大感好奇:為啥昔日風光無限的名編劇,今天會得此下場,露宿街頭,瘋瘋癲癲?五人組這句簡單的介紹,便總結出十三郎半生的不幸、無常、風光與唏噓。另外,這今昔對比使人對十三郎有大致的了解,同時有著更多的不解,更留意接下來十三郎一生的轉折發展。而挑起觀眾的好奇心,跟前述的「笑點」一樣,在長劇裡皆是不可或缺的。

  而一齣話劇,對話與動作當然亦是無比重要的了。在對話方面,十三郎的瘋言亂語,又耐人尋味,就如他與沙展報案時說:「偷我左便嗰隻鞋o既係毛澤東,偷我右便隻o既係蔣介石,我冇咗對鞋唔落得地,冇路可行邊度都唔駛去,真係行不得也哥哥(偷了我左鞋的是毛澤東,偷了我右鞋的是蔣介石,我沒了那對鞋不能落地,無路可行,真是行不得也哥哥)。」這句話始聽之下,自覺得十三郎有意戲弄沙展,但再深思一下,便可知毛澤東與蔣介石主導的國共內戰使十三郎的生計大受影響,衣食可虞,迫得他走投無路,流落街頭。就又如十三郎與其父談及國共內戰時所說:「捉棋定輸贏啦!每便派個代表出嚟,十八省捉十八局,每局邊便贏就要咗邊個省!願賭服輸,舉手不回。唔駛自己人打自己人啦(捉棋定輸贏啦!每邊派個代表出來,十八省捉十八局,每局哪邊贏了就要了那省!願賭服輸,舉手不回。不用自己人打自己人啦)。」這荒謬、兒戲的方法對於當時爭得頭破血流的國民黨與共產黨來說,自是絕無可能的了。但從這對話中,我們一方面知道了十三郎的瘋狂、不按章出牌,另一方面,亦看出了十三郎關心國事的心性,不願自己人自傷殘殺。這與劇中十三郎為了國家的士兵,而與荼毒心靈的編輯任惜花大打出手一事是相契合的。一句對白,除了表層意思令人對劇情和十三郎的瘋癲狂妄有了大致的了解,其中,亦深藏了十三郎的難言之隱、愛國心切。

  在行動描寫方面,開場時,十三郎縱是一副落泊的流浪漢模樣,在與沙展對恃後,仍是不減其傲氣:「十三郎轉身就走,揚長而去。」這裡,我們可以得知十三郎高傲的性格,即便面對強權,仍是不屈不撓,這是一植根魂魄的節氣,有人會稱這是傲慢,事實也讓十三郎吃盡苦頭,但這無疑是十三郎自小而來的性格,無論多潦倒、多不幸,也不會改變的鐵性子,這就是劇本一直苦心經營的人物性格,令人不其然對他的執著肅然起敬。而後來十三郎在舞會上的一幕,他如此現身:「人生得十分矮小,卻把頭抬得高高,傲視一切。」只是「把頭抬得高高」這個小小的動作,便又把十三郎高傲的性格表露無遺,「人矮志不短」便是這個行為的最佳詮釋。在劇本裡,動作描寫雖少,大部分篇幅均屬言語描寫,但這些小小的動作往往能與當時的情景、人物性格配合得恰到好處,令人更全情投入。

  而劇本當中,心理描寫則幾乎沒有。因話劇當中,要令觀眾能夠接收,理所當然要以言語表達,心理描寫實無法令人知情。但本劇卻以另一種方式表達了劇中人的思緒感言,那就是唱曲。像流落街頭後,十三郎與昔日愛徒唐滌生巧在茶樓重逢,他拿起唐滌生的曲譜填詞,唱道:「辜負伯牙琴!知音再復尋!」在十三郎所填的短短兩句,便唱出其復見唐滌生的心跡,要不是真的視唐滌生為知己,又怎能在相逢的片刻,就隨心所欲,作下此詞?其心實感戚戚焉:故友重逢,卻自覺這些年來流離浪蕩,未有一盡師傅的義務、朋友的關懷,令他好生愧疚,這使他下一個動作,「捲席即走」,有了心理的鋪照。臨近劇終,當十三郎聽到昔日家僕來福告知其父的死耗,便又失心瘋般唱道:「事到如今出世即係入世,生即係死死即係生(事到如今出世即是入世,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父親離世,自是對十三郎打擊甚大,這時,他唱出的曲便是心中最沉痛的哀嘆:此時此刻,眾親離異,已是世無可求,生無可戀,所以才會說出世即入世,生即是死。這些不期然的唱曲,正正是唱出了十三郎的心中鬱結,使平日高傲倔強的他終於也透過唱曲流露了難以自禁的神傷。

  至於在間接描寫方面,本劇亦以不少對比的手法,突顯十三郎的堅守原則、不畏強權。譬如在勞軍的一幕中,任惜花所編的劇以暴露色情作賣點,吸引了一眾士兵觀賞,相反十三郎壯志激昂的劇作卻無人問津,這強烈對比無疑激起當時十三郎的熾烈怒火,所以才會有十三郎兩次怒打任惜花的一幕。這兩位編劇,一個只會賣弄色情,趁火打劫;另一個胸懷壯志,愛國不移。這兩人一碰到,注定勢成水火,激起矛盾。而這些矛盾也達到了劇場主義的效果,使十三郎在與任惜花的爭論中,順理成章道出十三郎編劇的理想:「做戲即係做人,戲要啟示人生一條正確路,我編既戲通通都導人向善,教人有始終頂天立地(做戲即是做人,戲要啟示人生一條正確路,我編的戲全都導人向善,教人有始終頂天立地)。」在這些對比、矛盾中,我們看到了十三郎的理想與堅持,即便後來任惜花稍得風頭,十三郎仍不改其性子。其時,周圍的士兵也勸十三郎暫時忍聲吞氣,與任惜花道歉,當時的環境氣氛可謂對十三郎極為不利,囂張的任惜花威逼十三郎斟茶致歉,在這種環境下,十三郎仍可突然發難,更見其心中的不忿及不願妥協、委曲求全的固執個性。

  其劇中亦不乏襯托的手法,彰顯十三郎的與別不同。就像十三郎入住青山精神病院期間,他與一大班瘋子為伍,其與瘋子對答如流,似是瘋言,又似妙語,例如其道:「做乜諗嘢丫,唉!有福唔曉享!香港地除咗呢度仲有邊處地方唔駛你用個腦吖,蠢人(為啥要想呀,唉!有福不識享!香港除了這裡,還有什麼地方不須你用腦呀,傻子)!」這一句便使他與真正的瘋子立時隔離。透過真正瘋子的瘋癲,展示與他們為伍的十三郎亦同為瘋漢,可是十三郎的瘋卻是裝傻扮瘋,在瘋言之外,又隱含妙語。其點出了香港當時的紛亂、生活艱難,他不願隨波逐流,也多絞腦汁,所以他這「瘋子」便樂於受困青山,安度餘生。十三郎瘋癲裡的慧黠,透過其他瘋子真正的瘋言瘋語,更能別樹一幟,突顯其別具慧眼、眾人皆醉他獨醒。

  會造成十三郎固執、狂妄的性格,正如五人組所說,必須從他的家庭說起。十三郎的父親太史公,清末時考得名功,當過清卿督辦,為人極好面子。即便後來家道逐漸中落,太史公寧願戒掉鴉片也要出錢宴客。鴉片,一種令人生畏、難以戒除的毒品,曾令清朝國力衰弱的罪魁禍首,太史公更能為了宴客而戒除,可想而知,其好面子之極。有其父必有其子,其子十三郎也受到父親有意或無形的影響,為人也是固執不已。即使後來極其潦倒,三餐不繼,仍不願接收其他人的接濟,薛覺先的好意相留,他亦轉身就走,父親的影響大概就是其中主因。

  而十三郎自小也是聰明伶俐,太史公妻妾成群,每個都對他寵愛有加,助長其氣焰。加上,家境不錯的他,自幼便受過不同老師的教育,接觸到外國的文化,同時又不屑於老師的束縛,令他更是目中無人。連家中似乎唯一能「料理」到他的父親也對他無計可施,幾番棋局,便又落於下風,這令聰明絕頂的十三郎怎能不狂妄?

  可是他這種性格,在家裡尚可橫行無道,但在社會,又豈能事事如意,有怎有人能處處遷就?在情場之上,他便碰到了第一口釘子。明眼人一看便知,Lily對古怪異相的十三郎是全無愛意的。Lily在離港之際,曾謂十三郎的眼鏡很可愛,不過是一種敷衍,而且男人的可愛,不就如女人的肌肉一樣,是砒霜毒藥嗎?可是這聰明的十三郎在情場上真是傻得可愛,竟尾隨Lily到上海追尋伊人。雖然他在上海的經歷無人知曉,但料想也是一番溯洄從之又溯游從之,終而求索不得。以後相隔多年,十三郎事業受挫,打算回廣州隱居時,在火車站附近重遇Lily,十三郎居然還對眼鏡的事耿耿於懷,只是,別人當然早就忘得清光,跟隨夫君乘車而去。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大受打擊的十三郎因而跳軌自殺,自殺不成便變得瘋瘋癲癲。

  他時而清醒時而瘋癲,清醒時就說了一個眼鏡論:「其實做人駛乜睇得咁清楚吖,係咪?求祈就算啦。之你想睇清楚啲,咪用有鏡呢邊囉。你唔想睇咯,咪用無鏡果邊囉!樣樣嘢都要睇到真呀,好痛苦架(其實做人不用看得這麼清楚,對吧?隨心即可。你想看清楚,便用有鏡那邊;不想看清楚,便用無鏡那邊!每件事都要看得清楚,好痛苦的)!」這是至理名言,然而真的可以做到嗎?

  想十三郎的一生,清醒令他百般煎熬,不清醒亦令他受盡折磨。清醒如看到香港的紛亂,人人為生計不惜絞盡腦汁,力求變通,十三郎當然知道箇中利害關係,但他不願委曲求全,他是寧願得罪軍方,也會怒打任惜花的人,怎肯為此出賣原則?他很清醒,但同時他很痛苦,因為他清楚自己作了不理智的決定,他情願裝傻扮瘋,流落街頭,也不願隨波逐流。所求不智,萬苦根源啊!

  而他的不清醒,除了體現在前述的愛情之上,亦體現在他的率性而為,逃避社會。可是一個人身在社會,又怎能逃離社會的束縛?社會是殘酷的,即便流落街頭,還是不免遭人鄙視,不解的人仍然不解,理解的人難掩心痛。不願妥協的十三郎,執意逃離社會,何嘗不是另一種妥協?畢竟,他由始至終都沒能逃離社會……

  事實上,很多時候,我們根本沒能分辨什麼事情我們該看清楚,什麼事我們應該忽視;更多時候,我們不該知道的事知道得太多,該知道的事卻又偏偏忽略。總要碰過板才知道前面有玻璃,遭到灼傷才知道火的熱。



寫作技巧分析

  本劇結構嚴謹,全劇圍繞南海十三郎,將其一生的事跡娓娓道來。包括其顯赫的出生、順利入讀名府大學、Lily給他愛情的挫傷、得到薛覺先的賞識成為名編劇、戰爭令他風光不再、自殺不果卻得瘋癲、流落街頭等等,全都以十三郎為主視角,沒曾出現喧賓奪主的情況,使人清楚知道十三郎一生的起承轉合,風光與潦倒。但這麼流暢的劇本卻是以倒敍的方式寫成,開首便將十三郎以流浪漢的模樣示人,使人大生好奇心,更欲知其一生的經歷遭遇。

  其某些地方用了重複的句子,如介紹十三郎的出場,旁白便道「哦,佢就係南海十三郎,佢就係南海十三郎(他就是南海十三郎)」。一方面是為了隆重其事,使人得知南海十三郎的身分與眾不同,強調他是主角,另一方面是透過重複讓觀眾加深記憶,其三,是在長劇中難免會有觀眾沒能集中精神,將重要的句子重複道出能令他們清晰接收。

  而全劇大多以對話的方式敘事,透過對白與語氣的不同,令人明曉事態的發展、劇中人的心情。例如十三郎重逢Lily後,對方卻無情而去,他便「喃喃,慘然」道出:「冇理由唔認得我o既!唔認得我都應該認得副眼鏡吖(沒理由不認得我的!不認得我也應該認得我的眼鏡呀)!」這裡以喃喃自語的語氣道出,更見其大受打擊後的慘況,其內容更是令人心酸,這裡暗示了其這麼多年來,竟是沒有換掉那副眼鏡,仍痴痴想著Lily,但Lily一句「佢好熟口面(他好面善)」便道出她的冷淡、不欲與他相認。這些對白均能明暸地表達劇中人的心跡思緒。

  至於對話、曲對描寫與抒情方面作用的更深入剖析,上文已有涉獵,在此不贅。

  本劇不少地方用了幽默、誇張的手法,更能吸引觀眾、讀者。就如在太史公的妻妾現身的那幕,有些演員貌醜無比,有些更誇張得是由男演員反串飾演,配合充當旁白的五人組那句:「可惜搵勻都冇個國色天香(可惜沒一個是國色天香)」,當真令人忍俊不禁,笑關大開。而這個「笑點」在後文又加以呼應,即十三郎在遇見Lily那幕,便想自己家中十二個母親,沒一個可與她相比,記性稍好的觀眾此時又浮現這男女混雜的滑稽一幕,便又會笑了出來。這些「笑點」,令全劇生色不少,更能令觀眾記憶猶新。

  而全劇句子長短不一,短有如十三郎在青山與瘋子對答中,一個「唉」字,已道出他在現世的無奈;長有如十七字,重遇Lily,十三郎感嘆道:「偏偏喺我最霉最潦倒嗰陣你至出現吖(偏偏在我最霉最潦倒的時候你才出現)!」這裡用長句子,一氣呵成,顯示其心中的鬱結不吐不快,悲痛到極點。

  而全劇主要以口語編成,不避俗字,例如十三郎以熱茶潑去任惜花時說的:「死啦你個仆街(你這混蛋,去死吧)!」這更能貼近日常用語,拉近與觀眾距離,易於聽得清楚。而俗字髒話,除了能起到眼前一亮之用,亦更能表達十三郎當時心中的憤憤不平,與及對任惜花的鄙夷,所以就以髒話回敬。但劇裡亦不乏典雅的曲詞,如:「見卿我就魂盪樣,更願兩家友誼共歡暢,相對日後情義更長」,又會有「篤撐」的曲劇用語出現。無不更配合十三郎編劇家的身分,使全劇的氛圍更有濃烈曲劇味道,當真是雅俗共賞。




結語

  讀罷《南海十三郎》,分析其際遇與性情,竟找到了自己的一絲影子,所以也讀到了自己一部分的未來。

  正如作者所言:「一個編劇去寫另一個編劇坎坷的一生,實在需要無比抑制去抽離自己!」編劇如是,寫讀書報告何嘗不是呢?

半生緣

作者及創作背景

  張愛玲(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8日),本名張煐,中國現代作家。上海淪陷時期,連續發表《沉香屑第一爐香》、《傾城之戀》、《心經》、《金鎖記》等多篇小說,而一舉成名。1952年離開中國大陸,後赴美。在美國期間翻譯了清代小說《海上花》。張愛玲一生見證了中國近現代史,漂泊於上海、香港、天津、美國各地。

摘自維基百科

  關於張愛玲漂泊浪蕩的一生,人們最感興趣的,或許就是其感情生活。能寫下《半生緣》這一愛情的大悲劇,是不是有受到現實生活的影響呢?

  我認為值得留意的是在1944年,張愛玲結識汪精衛政權宣傳部次長、作家胡蘭成,並與之交往。1944年8月,胡蘭成與兩位夫人離婚後,與張愛玲在上海秘密結婚。不久,胡蘭成前往武漢辦報,在醫院期間誘惑了一名17歲的護士周訓德,並與之同居。終於在1947年6月10日,張愛玲寫信與逃亡中的胡蘭成分手。而分手後的一年,《十八春》(《半生緣》的前身)以連載的形式在報章上發佈。從時間吻合這點上,我們可以推測到,《十八春》是有受到張愛玲現實生活的影響。

  而在故事情節上,我們多少也可以看出端倪。作者筆下的祝鴻才情願犯下重婚罪,也要與顧曼璐結婚,可是後來還是始亂終棄,四處尋花問柳;這與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戀愛經歷實在有著相似之處。

  說到《十八春》,它與後來改編的《半生緣》的最大分別是後者大量刪減了有政治成分的情節。箇中原因,可以追溯到張愛玲創作《十八春》的時期。《十八春》結集成書的時間是1951年,當時正值新中國剛成立不久。在結局裡一改故事中期悲涼的氛圍,突然露出一束曙光。例如主人翁沈世鈞在結尾赴去山東參加革命工作,更直白地說出:「老實說,我對新中國的前途是絕對有信心的,可是對我自己實在缺少信心。」從這裡可見,當時的張愛玲對新中國是帶著滿腔期望的。

  後來當這些政治成分被刪減後,《半生緣》便成了一部更純粹的悲劇了。



故事提要

  故事主要圍繞著民國時代的上海和南京發生,主線是顧曼楨和沈世鈞之間的愛情故事:因工作而初識、戀情熾熱、訂婚,及至因雙方家庭問題而棄約,棄約之後,再因種種誤會及他人的挑撥,引向故事高潮。然後,沈世鈞娶了他不愛的人,顧曼楨則因不得己的原因,先與一個她最憎惡的人結婚,再棄婚。及尾聲,兩人歷盡千帆後再相遇,卻惟有感慨萬千:「原來我這麼愛他(她),但我倆卻終無善果。」
(摘自維基百科:http://zh.wikipedia.org/zh/%E5%8D%8A%E7%94%9F%E7%B7%A3)

  以下是我對故事情節的精華取錄:

〔相識〕
  他們相識於三十年代的舊上海。在工廠裡成為同事,朝夕相對。
〔相戀〕
  他們日久生情。終於在一個寒夜,他向她表白了,承諾「我怎麼著也要把你搶過來的」。他吻向了她。
〔禍端〕
  他要娶她,但她害怕自己貧苦的家境會成為他的負擔,要他事業有成後方行商討。
〔邪念〕
  她的姐夫對她有著非分之想;她的姐姐對她的子宮有著非分之想。
〔誤會〕
  她的母親誤會了他,他也誤會了她戀上了另一個他。
〔決裂〕
  他為了捍衛他的父親,離開了她;她為了捍衞她的姐姐,離開了他。
〔陷阱〕
  化邪念為行動。
〔心死〕
  他以為她嫁給了另一個他,於是娶了一具美麗的軀殼為妻;她知道他娶了軀殼為妻,於是嫁給了野獸,成了有著美麗軀殼的妻子。
〔重逢〕
  是她說的,他們回不去了。



故事人物

  本書使用了各種不同的手法塑造各個不同的人物,可見作者手法之巧妙。

  作者對於女主角顧曼楨的肖像描寫是這樣的:「她是圓圓的臉,圓中見方——也不是方,只是有輪廓就是了。蓬鬆的頭髮,很隨便地披在肩上。」這是男主角沈世鈞對曼楨初次相見時的印象。從文字可見,世鈞對於曼楨沒有什麼異樣的感覺,只是認為她是一位「有輪廓」的女性而已。所以,在後來曼楨與世鈞熱戀時,曼楨問世鈞什麼時候戀上了她,世鈞回答說:「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我們可以知道,這不過是甜言密語吧了。

  事實上,世鈞第一次對曼楨產生情意,應該是他們郊遊的時候。當時曼楨回來時才發覺自己把手套丢在郊外。而世鈞卻瞞著曼楨折返,「也不知道是怎麼樣一種朦朧的心境,竟使他冒著雨重又向郊外走去。」從這個行動描寫,我們可以知道世鈞當時是對曼楨產生了情愫。作者寫世鈞戀上曼楨,不是世鈞突然對曼楨朝思暮想,而是透過這些別有用意的行為而露出端倪,這樣可以展示世鈞含蓄、陰柔的性格。

  世鈞這種性格,是連他自己也是知道的。在「告白之夜」裡,世鈞對曼楨說:「我承認我這種自卑心理也是我的一個缺點。我的缺點實在太多了,好處可是一點也沒有。」透過語言描寫,由主角自身來告白,更能佐證世鈞性格軟弱的一面。

  而世鈞性格上的軟弱,終使他葬送一段美好的姻緣。「世鈞覺得她很可以不必說得這樣刺耳。他惟有一言不發,默默的坐在那裡。」這段心理描寫,描述了世鈞雖然心有所言,但仍然沒有嘗試解決或作出補救,只是木訥地坐在那裡。心理與行動的差異,展示了他敢怒不敢言的懦弱。

  以上皆是作者對角色的直接描寫,而間接描寫的部分尤為眾多、出色。

  仍然是描寫世鈞性格懦弱的部分。曼楨說:「幸而叔惠不喜歡我,不然你就一聲不響,走得遠遠的了。我永遠也不會知道是怎樣回事。」短短的一個對話,其實作者是運用了兩種技巧。其一是對比,是豁達開朗的叔惠與懦弱怕事的世鈞在性格上的對比。其二是借他人之口對角色作出評價,由世鈞的愛人曼楨口中說出,可令說服力增加。

  至於在烘托環境氣氛方面,在曼楨遭到其姐及姐夫軟禁的期間,有這樣的一段描述:「她扶著窗台爬起來,窗櫺上的破玻璃成為鋸齒形,像尖刀山似的。窗外是花園,冬天的草皮地光禿禿的,特別顯得遼闊。」這段環境的描寫,可以看到當時曼楨遭受囹圄之苦,似尖刀山的破玻璃就是曼楨心中痛苦的實體化,心如刀割;可是極目遠眺,一片荒涼的草地,雖然遼闊,卻正反映著曼楨無路可逃的處境。這種將角色的心境融入當時環境的手法,可令讀者尤如身歷其境,更能實在地體會到角色的痛苦。

  縱觀以上技巧,我們可以看到,張愛玲筆下的世鈞是儒弱怕事的,而曼楨則是剛強但有時未免過於獨立。兩者截然不同的性格,終於使他們不能白頭偕老。在〈悲劇是怎樣造成的?〉的部分,我將會對他倆的性格作出更深入的剖析。
  


寫作技巧

  除了剛才提及過的描寫技巧,《半生緣》還有不少出色的寫作技巧。

  在結構方面,本書的第一段是如此的:「他和曼楨認識,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來倒已經有十八年了——真嚇人一跳,馬上使他連帶地覺得自己老了許多。日子過得真快——尤其對於中年以後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縫間的事。可是對於年青人,三年五載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他和曼楨從認識到分手,不過幾年的工夫,這幾年裡面卻經過這麼許多事情,彷彿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樂都經歷到了。」我們可以見到,本書顯然是以倒敍的手法寫成的。首段便將故事的發展與結尾用寥寥幾筆便勾勒出來了。這種提綱挈領式的手法可以讓讀者更容易掌握故事內容,另外亦可增加讀者往後發掘當中情節的好奇心。而且,將書裡「半生」的際遇都壓縮為短短一句:「彷彿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樂都經歷到了」,讓人感到無比欷歔,為本書下文奠定哀愁的基調。

  而《半生緣》裡有著好幾處首尾呼應的部分,令本書生色不少。例如世鈞第一次由南京回來上海,卻把正在寫信給他的曼楨嚇了一跳,於是信便寫不下去了。這個情節在本書中可算是不大起眼,貌似只是情侶間羞赧的行為。殊不知,這封未完的信一直夾在一本書中,在十四年後的一個晚上,被世鈞偶然重覓。這是他第一次閱讀此封信,而他與曼楨之間已經歷了相戀與分離,再次審視過去的一切,宛如撫掃著歷史的塵埃,駭然發現信中的一句:「世鈞,我要你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永遠等著你的,不管是什麼時候,不管在什麼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樣個人。」這一封穿梭了由相戀至分離的時空的信,將兩個截然不同的時空牽連。似是一記鎚擊,提醒世鈞過去或永遠,是有一個人如此深愛著他的。只是,「他們回不去了」,此處的呼應,讓世鈞和讀者都陷入張愛玲所設的陷阱,徒感蒼涼。

  在敘事手法上,除了剛才提及過的倒敘法,還有不同的修辭技巧。當中較為突出的是比喻的手法。像世鈞跟曼楨告白的那夜:「從前他跟她說過,在學校裡讀書的時候,星期六這一天特別高興,因為期待著星期日的到來。他沒有知道他和她最快樂的一段光陰將在期望中度過,而他們的星期日永遠沒有天明。」這裡,將等待的日子比喻為星期六,而期待中幸福快樂的日子則比喻為星期日。而這句便指出了,他們最終也沒有待到快樂的日子,將剛剛成型了的戀情瞬即扼殺。透過這個形象的比喻,張愛玲透露了這個悲劇的盡頭。

  而本書接近尾聲的部分,在世鈞與曼楨相逢時有此一幕:「曼楨不等他說完,已經像受不了痛苦似的,低聲叫道:『你別說這話行不行?今天能見這一面,已經是……心裡不知多痛快!』說著已是兩行眼淚直流下來。」這裡,曼楨的言行並不一致。她話裡是多麼灑脫的,能夠見此一面便已痛快,可是卻忍不住泗淚縱橫。這種言行不一的手法,透露了曼楨內心在苦苦掙扎但又無可奈何的心情。這是一種出色的抒情技巧,含蓄但讀者仍然能感受到角色的感情。

  在遣詞用字方面,是簡樸而精煉的。像曼楨被其姊所算計,被鴻才所污辱的那幕:「她突然坐起身來了。有人在這間房間裡。」如此便輕輕帶過。但是,我們可以從中可以得知鴻才躡手躡腳、鬼鬼祟祟地進行了房間,不然曼楨不會聽不到啟門聲,直到這麼久、這麼近才得知有人在房間內。而曼楨突然坐起身來這個行為,也可以得知她是對此是感到詫異和深感不妙的。

  以上眾多的寫作技巧,使《半生緣》一書讀來婉約而順理成章,是一部妙不可言的作品。



悲劇是怎樣造成的?

  《半生緣》無疑是一部悲劇,讀後令人掩卷長歎,歎息世事無常、天意弄人,令人唏噓不已。感情上,我是不喜歡悲劇的,但還是不得不承認張愛玲寫的悲劇確是出色。不論是人設還是環境因素,故事中的角色都逃不出張愛玲的魔掌,注定要成就此盛大的悲劇。

  故事開端,曼楨與世鈞貌似是一對可喜的情侶,相處得既穩定又甜蜜。可是在人物設定上,曼楨與世鈞的性格可是截然不同的。已經有一次又一次的事例證明世鈞的性格是懦弱內向、飄忽不定、善妒的。我們可以從豫瑾到曼楨家中居住一事將以上的性格都一一驗證。當世鈞得知此事後,心裡其事大感不悅,可是卻沒有表現出來,一直藏於心底,沒告訴曼楨。可見,他是懦弱內向的。及後更是不悅到了極點,決定抽身離開,將從前的承諾——什麼無論如何也會搶她回來、努力工作並娶曼楨——都紛紛拋諸腦後。這除了更是引證了他是軟弱的,也見得他性格中飄忽不定的一面。

  相較於世鈞,曼楨卻是一個體貼、堅強、對生活有計劃的女人。在其姊嫁給鴻才後,曼楨便一直要照顧家中的長幼,對此毫無怨言、義無反顧。她婉拒了世鈞即時的求婚,一方面是不願自己的家庭會為他造成負累,另一方面希望待他事業有成後,以後生活才有保障。所以在豫瑾居於曼楨家中的時候,她有一個奇怪的想法,認為可以借豫瑾來緩和與世鈞之間的熱戀,那可以促使世鈞更認真於工作。但世鈞當然不知道這一層的考慮,於是兩者的關係便添上了第一道裂縫。

  余秋雨在〈關於友情〉一文中提及過兩個使友情破裂的陷阱。說的雖然是友情,但同樣適用於愛情的領域上。其一是過敏陷阱,身陷其中的人,會認為彼此已經認識夠深,當對方稍一改變,便會接受不來,誇張地將這些差異視為背叛。其二則是因為過於信任對方而產生的黑箱陷阱,即是一廂情願地認為自己能夠完全了解對方,於是將所有疑惑都藏於心底,生怕一向對方質問便會有損友誼;殊不知,當這種不明不白的疑惑盤結於一起,便會生成死結,死活不能解開。

  曼楨與世鈞的情況是與余秋雨的說法類近的。對於豫瑾到曼楨居住一事,世鈞有所妒意實屬正常,可是他錯在沒有坦白說出他的感受。他身陷於雙重陷阱中不能自拔,接受不了曼楨款待豫瑾的熱情,同時又沒有提問的勇氣,於是兩個陷阱便交叉重合在一起,直把他困在其中,終於提頭便走,錯過一段美好的姻緣。

  像這些例子,在本書可謂屢見不鮮。就像分別的那一夜,曼楨與世鈞為將來而吵架。世鈞是為了曼楨才辭去工廠的工作轉而繼承父業,可是他沒有告訴曼楨,再次衝進那黑箱陷阱之中。於是曼楨便認為世鈞是無心工作,打算成為其父那般遊手好閒之徒。然後,兩者的裂痕便不斷加深,最終到了無可挽救的局面。

  但他們之間的悲劇,卻又不能全怪罪於他們自身。他們身邊的人無時無刻都在推波助瀾,要這裂痕裂得越快,要他們痛得越深。最明顯的幫兇是曼楨的姐姐曼璐。她為了拴住丈夫的心,竟千萬百計拆散鴛鴦,要借妹妹肚子裡的嬰兒維繫跟丈夫的感情。這近乎荒謬的理由看似不合理,但是轉念一想,曼璐的處境就是悲哀得要用這些卑鄙的手段才可換取剎那的幸福,於是我們可以想像到,越是荒謬的理由,越能突顯曼璐的可憐,悲劇的效果更甚。

  值得留意的是,曼楨與世鈞亦不是《半生緣》中唯一的悲劇。它是受到不同的人不同的悲劇所影響,是所有悲劇的集合體。就如曼璐坎坷的一生本身也是一齣悲劇:為了攢錢養家,被迫賣身,於是斷送了跟豫瑾的姻緣,嫁給了荒淫陰險的祝鴻才。而過去墮胎的傷害,促使她不能再次懷孕,如此她才會有陷害親妹的打算。而這曼璐的悲劇除了牽連曼楨之外,亦為豫瑾的悲劇寫下了序章。豫瑾為了走出曼璐的陰霾,毅然向外貌相似的曼楨求愛,詎料卻走進更幽深的峽谷。被拒絕之後仍然不能忘懷,最終為求逃避,遠赴美國娶妻,飽受磨折。

  以上種種,無不使張愛玲的悲劇更為淒迷悲痛。纏繞半生的孽緣,牽涉眾人的際遇。悲劇,是他們唯一的結局。



結語

  悲劇不是我所喜愛的,然而我欣賞張愛玲的文字與技巧。

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

一直不喜歡以愛情作題材的作品,不論是愛情小說還是愛情電影。家傳戶曉的《鐵達尼號》我就沒一次能忍著睡意把它看完。
也非有什麼理由,純粹是我不喜歡而已,那就跟我不喜歡吃魚、不喜歡英文的理由一樣(但程度不一)。
不過,如能加上科幻元素,那就能添上幾分趣味。林詠琛的不可思議系列我可出奇地喜歡,例如《口袋裡的雪球》、《奇幻旅館》、《聲之記憶》(第一次會看她的小說,可能是以為《口袋裡的雪球》跟《口袋怪獸》大有關係)。
而高登巴打推薦的《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亦是科幻加愛情之作。
高登巴打說,他看畢後,有很大的得著,改變了對愛情的看法。
我自己的價值觀並無多大的改變,但總之,就很喜歡這部作品。

先是在中文譯名,已有多方爭拗。
台灣那邊多譯作《王牌冤家》,我認為,這譯名很爛。弄得很像金凱瑞昔日的搞笑片,實則卻迥然不同。要是因為此譯名而帶著輕鬆愉快的心情看待此戲,大概會非常失望。
金凱瑞在片中一改過往詼諧的形象,變成不苟言笑的沉鬱男子。他演繹得很成功,把男主角Joel感性又神經質的性格透過多變的神情演活。Joel的對白不多(浪費了金凱瑞的好聲線),女主角Clementine才多會說出其愛慕或不滿,但Joel一直在記憶中苦苦掙扎,並不需要對話來說明,跑、逃、潛進更隱閉的記憶等,無不是透通行動展示內心的矛盾——既想忘記舊情人,又不想忘記美好回憶。
比較其他譯名《暖暖內含光》、《無痛失戀》、《無瑕心靈的永恆陽光》,其中《無痛失戀》是歸納全戲劇情後之意譯,水準不錯;不過直譯的《無瑕心靈的永恆陽光》似乎更佳。粗略一看,大概不明所指,可看畢全戲後,就會明白此譯名雖然含蓄,但保留到戲的原汁原味。

所謂「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其實是戲中的一段對白,而此對白又引用自《Eloisa to Abelard》一詩。
在戲中所引用的對白為:

How happy is the blameless vestal's lot!
The world forgetting, by the world forgot.
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
Each pray'r accepted, and each wish resign'd.

我曾為了解讀「Eternal sunshine of the the spotless mind」,意圖細讀《Eloisa to Abelard》,無奈我的英語水平嚴重不足,而且該詩的英文也嚴重艱澀難明(我很懷疑,那到底是不是人類的語言,抑或好奇號不小心掉進了黑洞,穿越時空,由火星帶來該地),我暫且放棄。
此引文實際是全戲的中心思想,儘管不明白它並不妨礙對劇情的理解,然而一經解讀,就像發掘到藏在抽屜底的古董硬幣,發現到嶄新的天地。
所以我在網絡四處訪尋,總算找到個較為合意的答案。
這段引文,最令人費解的地方是:「Each pray'r accepted, and each wish resign'd」,為啥會說每個禱告均被接受的同時,每個希望皆告落空?禱告被接受不就代表願望已成真?
當中「resign」一詞尤是惹人爭議。有人說,此處resign是指「聽從」,所以全句意思為「每個禱告均被接受,每個希望亦被聽從」,總之,前後句意思相若,都是在加強「心想事成」的神力無邊。
可是,此處有兩大問題。
其一,resign雖然也有聽從、順從的意思,但其後必須配上to,例如「He resign to his boss(他聽從他的老大)」。
其二,是文意的相悖。Each pray'r accepted,是信徒的每個禱告均被神靈接納(英文的被動句),所以本句的主語是信徒(即維斯塔處女);而後句卻又說聽從每個希望,這就未免有點古怪,因為信徒不是神靈,不能聽從每個希望。而假設這裡說的真是神靈聽從信徒的每個希望,還是與全段引文格格不入。「心想事成」也許配合到第一句,真的很happy,但與「遺忘塵世,亦被塵世遺忘」卻沒丁點關聯(甚至相反),更不消說「無瑕心靈的永恆陽光」。
有另一個說法,不過更不合理,其簡單地解讀為:「每個禱告和希望可以接受,也可以放棄」,這種「無可無不可」的說法不知從何而來,可以直接忽視。
最合理的說法,是我在某英文網站見到的。其解釋,此句意思的確是:「每個禱告均被接受,每個希望皆告落空」,出現這近乎矛盾的句子,是因為作者的心情的確很矛盾。而他/她的每個禱告,就是要每個希望落空。
讀罷,我「啊」的一聲,恍然大悟,尋尋覓覓,終給我找到正解。這說法很合理,而且完美切合全詩、全戲及《Eloisa to Abelard》的故事(Abelard是Eloisa的老師,兩人相愛,但礙於世俗眼光,被逼分開並雙雙出家;歷史上真有其事)。
故譯為:

純潔的維斯塔處女多麼快樂!
遺忘塵世,亦被塵世所忘
無瑕心靈長耀永恆陽光
每次禱告均被接納,每個希望皆得捨棄

用人類的語言解說:即戲中男女主角希冀遺忘,故其心一塵不染,永遠有著陽光照耀純真(無知)的心靈;那是多麼快樂呀(劇終也指出那是多麼痛苦而愚昧的)!
刪去痛苦的回憶,亦須刪去甜蜜的回憶,事實上,有些回憶就是既痛苦又甜蜜的。
正如胡適的詩句指出,我們都是自虐狂:
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
幾番細思量,情願相思苦

最後值得一讚的是,配樂跟全戲很相襯。
像《Everybody's gotta learn sometime》在開首和劇終出現的時機配合得恰到好處,正是倒敘法的交接點。
又如《Row》的那句「Life is but a dream」,正好呼應Joel在夢裡搜救回憶時的疑幻似真。
還有《Elephant Parade》、《Peer Pressure》我也很喜歡(但也有些很陰森恐怖的配樂不宜多聽,例如《Showtime》)。
不過最喜歡的還是其主題曲(曲名就叫《Theme》)。
很迷離,我也說不清這曲風是悲是喜,我猜想,這跟其隱藏在主樂背後的奇異音樂有關。主旋律開首時有些時針挪動的聲音,而底層那輕弱的奇異音樂卻像不斷後退,像鐘擺般前進又後退,後退又前進,終於停滯不前。
這讓我想起小時候看過一套卡通(名稱我不記得了,希望有人能夠告知),雪人帶著男童隨處飛蕩,跟各種聖誕玩具嬉戲。最後來到生蛋老人處,生蛋老人把一條圍巾送給男童,男童跟雪人分別前,又將圍巾送給雪人。結果第二天,雪人融掉了。
我當時覺得很傷感,也很生氣,生氣男孩不該把圍巾送給雪人。
但現在想來,其實不論男孩有沒有把圍巾送給它,雪人終究會融掉;或者有過快樂的回憶便好。
不知道,雪人融化的時候,是否仍想著甜蜜的回憶,會否令它忘掉消融的痛?甜蜜又痛苦,痛苦又甜蜜。
我只記得,即便身軀融化了,雪人的微笑猶在。

(這齣戲我連續看了三遍,原因是當時我要強攻鳥語聆聽,所以先看英文字幕、中文字幕,最後沒有字幕。這才發現那些字幕翻譯實在一般,致使我要回出訪尋「Each pray'r accepted, and each wish resign'd」的意思。不過還是要感謝他們無償的付出,也幸好此戲很值得多看幾遍。)

(無責任劇透:戲中的原結局因為太負面而被刪走——Clementine五十歲又回到了醫院,再次要求刪除跟Joel的記憶,而她已經做過同樣的手術不下百次……)

2012年8月8日星期三

鐵板燒

「你有沒有試過放棄一些你一直堅持的事?我試過,真的很痛。」

當時我不敢答她,雖然我以為自己明白她的感受。但我顯然錯了,除非我當時就知道親手摘下心臟,然後放在鐵板上滋滋生響是什麼滋味。要戒除毒癮已很困難,縱然你明知是錯的,仍是要一錯再錯。何況是一些你迷迷糊糊,不知是對是錯的事。

「沒有用的器官,就當其他器官的養分吧。」路西火看著我半熟的心臟,垂涎三尺。

我很想辯說,不,很有用的,心臟,是血液的幫浦。可是血液的用途……

「放棄心臟,並不能令你變得輕鬆,也不能換你自由。你不能只用腦袋思考,理性地分析誰有用誰無用,衡量少了什麼便能輕了幾公克。有些重量並不限於物質,單單只用理性絕不能闡釋全世界。你和路西火都太理性了。」潘多拉沒有敲門便進來了,一口氣連珠炮發。但我很難責怪她,因為我沒有敲門便也燒了她的家。

不過很好笑……我,路西火,理性。

「你們談談吧。」路西火離開前,不忘提醒我:「六成熟。」

「嗯。」我翻了翻背面。

潘多拉繼續說:「你們的憂慮不一定會成真的。」

「但我虛弱到,茶杯裡的風波也可以將我淹死。」

「人類才不會這麼容易便死!」她生氣得血色全無,像鐵板上的心臟。「你想想,你曾獨自在漆黑一片的高速公路上踏單車,險象環生,但你最終還是完整無缺!」

「但我也會害怕。有一些隆隆的車聲隨尾而至,陣陣不知是來自路面還是自身的顫抖,恐龍張嘴時的熱氣,一個不慎便將我撕碎。把我撕碎還好,然而在前方靜候死期但死期未到的分秒,最是難受。我想沒多少人會喜歡冒險,只不過,很多時候我們無法避免而已;包括我。」

「說到底,你還是沒有信心。你又怎知道車一定會輾過你的身體?我知道你對人類沒有信心,甚至對自己也沒有信心。可是在社會中生存,沒有信心會過得異常艱辛。像你和路西火常說,中國製的會爆炸,於是你對所有中國製的產品失去信心。然而你不可能不使用中國製的產品。只要一個簡單的失誤,一顆鬆脫的螺絲,升降機便可隨你直墜到地獄;只要一遍隨意的恍惚,一下失控的油門,巴士便可送你直飛到天堂。這些失誤全都可能發生,渺茫但必然存在。可是你必須無條件地信任,儘管有時毫無理由。」

聽到她說「中國製的爆炸」,我心裡不禁發笑,但隨即想起,它已經放在眼前,而且七成熟了。

我說:「不管你信不信……」

「反正我就信了。」潘多拉堅定地說,「有些東西你要用畢生追求,死而後已,此生不渝。只要你自己相信就足夠了,不用理會其他人想法。你已經有足夠的勇氣,可是不應用在放棄之途。」

我好想揶揄她:「所以你就不顧旁人,打開了潘多拉之盒,釋放了災難。」但我沒有說出口。

但她似乎猜到了我想說什麼,說:「我在匣子裡留下了希望,你記得嗎?」

我笑道:「我記得,不過我以為,它已經發霉了。」

她笑得前仰後翻,像以前一樣,但我深知,她早就不是以前的潘多拉了。

「有一剎那我以為,你會選擇我當你的導師。」她止住了笑意,「我以為,我和你又可以並肩作戰。」

「又可以……並肩作戰……」我苦笑,「嗯,我也以為。」

「那,再見吧。很矛盾,如果你需要我,那就一定發生了很不好的事情;但我還是想你需要我。」

「其他時候我也很需要你的,例如周末可以幫我打掃一下風之路。雪櫃裡那盒意粉我到現在還未有清除,我敢說,它比你匣子裡的希望還要發霉,你可以幫我……」

她笑著離開,沒有回應。

自由之風

祝酒時,他高呼理想:「為了自由!」
這杯酒異常苦澀。我不知道,為了自由,是否真的能得到自由。
抑或我逃進深林,遠離煩囂,其實只走進木造的圍欄,另一個牢獄,像《阿拉斯加之死》的一片鬱綠。
「悲世界如何狹小又逃回這古城」,但何其芳看不透,最悲哀卻是,你永遠逃不出這世界,任世界狹小或宏大,你找不到容身之所,那你只能逃,永無止境。
累透便睡,即地成家。
至少還有入夢的自由。

===
鈴聲,斷斷續續駁成心跳
某夜,又隨它黯然死掉
長躺在,心臟去顫儀
紅燈,沒有起色
會不會宣佈
死亡時間是……?

===
關燈以後,黑暗可以包容你一切醜陋。
枕邊人早已響應夢的呼喚,獨留你,面對空調的鼾聲。
沒有夢的奇光異彩,殘餘聲音的國度,默劇的宿敵。何不放膽與它對峙,證明你卑微的存在?
甫一張嘴,便已泣不成聲。似是被虐狂的心理,我痛故我在。
但黑暗包容你一切醜陋。可以溫柔地撫平傷痕,撫慰你不安的靈魂。
沒有刺目的逼迫,沒有曝光的威脅。
黑暗,夢鄉的渡河,搖籃曲的摯友。
豢養多少虛弱的靈魂,守護多少荒涼的夜晚?

但偏偏,光明,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猙獰的飛蛾,昂然面對化灰的命運;寒磣的種子,終生不懈地與泥土角力。
光明,毫不理智的畢生追求,烙印基因的單純本能。
它不顧一切地揭示致命的弱點、醜陋的真相,卻又毫無保留地綻放每一朵色彩。
渺小如塵,在陽光下閃爍似星;偉大星球,在日暈間渺小如塵。
不論黑暗如何溫柔,伴你度過多少安穩寧夜,總有一聲赤誠的吶喊,無時無刻,等待聆聽:
「給我光明,哪怕浴火成灰!」

===
「你是要當追逐光明的樹木,還是在黑暗滋生的野菌?不用急著回答我,不是搶答題,也非考試的是否題,你有一輩子的時間作答、犯錯、修正、演繹。」
「重要嗎?為哪種信念取態。我以為,不論是光明還是黑暗,我總得活。」
「僅僅活著是遠遠不夠的……」路西火冷笑,「選擇什麼信念決定了你想成為什麼人。而重要的不是你究竟是什麼人,而是你想成為什麼人。」他又一陣怪笑,「所以,我還是很歡迎你成為我的接班人。」
我連忙岔開話題:「我趕著回家看俄娃娃……」

2012年7月11日星期三

放榜

我應該要說,要為那些放榜的日子說點什麼。奈何我沒有感覺,除了高考殘存的陰晴,我沒有感覺。
要是必須描述這沒有感覺的感覺,就似是在夢裡感到尿急,憋了很久很久,但自知還不該醒來。
所以放榜那天,其實只像對著馬桶時的一片空白,談不上緊張,談不上期待,談不上驚喜。
只不過,將積存甚久的液體盡數排泄而已。
我也以為,遇到什麼分數也會哭一場。差,傷心到哭;好,激動到哭。我會說,眼淚一顆,是我最初與最後的報酬。
我也以為,用兩年換來此驚鴻一瞥,大概要用好些日子平伏。
但,沒有。
冷靜得淚腺沒有甦醒,解脫是我該刻的心情。
惟一讓我稍有動搖,是我轉身就走的時候,王憶君叫住了我。雒暟先前早已提醒過我,要迴避這個人。是不想見他失望的目光?
他沒有流露失望的眼神,然而他肯定會失望,只是還要費力按捺自己的情緒,與及別人的情緒。
可是我也沒有失落,找不到物理學的淚點,教吸收一切愁緒凝結為淚。因為心頭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沒有希望,也沒有失望。
真的,就像排了一場尿。

一直維持著這空蕩蕩的狀態,王憶君撥了幾通電話給我,游說我去報讀副學士,謂我一只腳已踏入大學門檻,而沒有聯招的高考重戰已是死路一條。
我知道他是對的,但我執意拒絕。
風險太高,幾乎要我賭上所有,讓另一只腳也挪進高門。
想象一只蜘蛛在一片頹垣敗瓦古宇殘樓,築一個弱不禁風的夢。
畢竟,用蜘蛛絲去織一件學士袍,實在太奢侈、艱巨且渺茫。
我有點累,不想再冒險了,至少要給我一年時間去喘息。
所以每通電話,我都是以「我會認真考慮的了」敷衍作結。
事實上,我也真的有認真考慮,不過是考慮如何巧妙地婉拒他的好意。

可是我的手法不甚高明,王憶君還是鍥而不捨地給我來電。
有一回,我在上班,同事們都聽到我們的對話,包括我的上司。
「嗯,我會認真考慮的了。」我還是一貫的台詞。
掛線後,上司盯著我,良久,他對我說:「L仔,你還是去讀書吧。」
「但……」
「你還年輕呀,不像我,我是個活生生的反面教材。」
我想起,他見到升職通告上沒有他的名字的失落模樣,活似放榜時,角落裡密密麻麻的陰影……
他一直為自己學識不夠而耿耿於懷,常會著我去圖書館的時候,順道替他借些書。
我沒有想過他也會來說服我,因為,這意味著我非走不可,而且一去無歸……
但他是真心為我著想,才會情願重提自己的糗事,也要說服我。

我問路西火:「為什麼,要讓我知道人間還是有美好的一面?我只是希冀,從此絕望,對人類,對自己。絕望,就是我的希望。」
「事實上,好人還是遠多於壞人的,只不過,大部分都需要別人提醒。」路西火笑道:「像你這般邪惡的人,才屬罕見呀!」

===
感謝上司讓我在上班時間跑去面試。
特別鳴謝長髮公主的專業分析、真誠鼓勵及替我祝禱(雖然路西火為此吵嚷了大半天:「難怪我這陣子常感到心緒不寧了!」)。好聰明的女孩,把所有考量都分析得很透徹,我敢肯定她到哪裡都能大放異彩,無論是學院還是職場,使我掛線後有朝電話膜拜的衝動(最後我也的確這樣做了)。
至於對王憶君及其他一眾老師的謝意,我已不知從何說起。
最後,我入讀了中大專業進修學院的流行文化系。我的第一志願是填中文系,面試官說我本也合適,只是我來得太晚了……
但,沒所謂啦,我對傳播系也很感興趣。
那麼,用兩年換來的驚鴻一瞥,再用兩年平伏。
代價沉重,荊棘滿途。
可我知道,以上種種,不過是我到地獄前的試煉。
啊,地獄呀,吾心所歸。

2012年5月22日星期二

風之路 ——魔魂曲.序亦終章

「……衣服都洗好了。」
「蠢女人!你不知道會下雨的嗎?白費心機!」
我從這片吵鬧聲中醒來,或許,也沒有醒來。因為醒來與睡去的感覺,竟是如此相近,都是在迷糊裡掙扎、消沉……
「你沒見到清晨時份,天氣何其光亮清明?我又怎知道……這……怎能怪我!」
「你沒見到昨夜燈下,飛蟻如何紛飛撲火?你的愚昧,就是萬惡之源。」
我這才知道我是真的醒了,從好長好長的夢。夢裡一切自以為的真實,原來都這麼黯淡無光,而且漸漸褪色;剩下的,不過是感覺和印象,像消融的棉花糖,只遺下滿腔的甜,連同揮之不去的失落。
我的驚蟄暫息了路西火和潘多拉的罵戰。
「終於……醒來了?」潘多拉率先開口問道。但她分明知道答案,問我醒來沒有,不過是「早安」般的問好。
我沒有答話。
我餓壞了,爬到雪櫃挖掘食物。
空盪盪的雪櫃裡,除了死寂的冷空氣,就只有一盒隔夜的意粉。
我隨即想到,我根本沒法子把它翻熱。也許,乾巴巴的麵條混和燙熱、澀鹹的淚水,會比較易於入口……
「愛與恨,人間的溫度,滋味如何?」路西火問道。
可我也沒有理睬他。
我把意粉棄置於冰格。又爬回床上。
於是他們又吵了起來。
「路西火,你別這麼殘酷……」
「殘酷的人是你,蠢女人。到底是誰把他推往地獄?我老早預言,他還未夠強大,承受不了地火之焦灼,承受不了墮落的離心。都是你的錯,蠢女人!」
「這是必經之路!我領他前去桃源,追隨他的意志……地獄不是我的目的地,他必須學習,他必須學習。」
「所以,最後,還是,地獄。」
「夠了……」我有氣無力地叫喊,可是他們沒有聽到。我不得不重復了一回,這次,他們都看著我,像看一只受傷的動物。「我說,夠了。路西火,我希望你別再責怪潘多拉。這不是她的錯。沒有人知道,冒險的結局如何。不然,一切冒險就毫無意義。冒險,可能令人身家百倍,亦可能令人傾家蕩產,負債纍纍。就算是潘多拉,也不知道草叢背後,會是萬丈深淵。」
「她這個蠢女人當然不知道了。」路西火冷冷道,「問題是你呢?你難道不知道嗎?」
我怔住了,無言以對。
潘多拉替我解圍,說:「他又不是全能全知的神,怎可……」路西火已經打斷道:「他知道答案,只是不懂得如何演繹。」
我呆了半晌,方訥訥地道:「假如存在全能全知的神,明明知道什麼人該往什麼位置,天堂或地獄,祂明明知道大蛇會來誘惑人類,祂明明知道人類抵受不了誘惑。所謂的自由意志由始至終就不存在,人類有什麼時候主宰過自己的命運?人類決定不了自己的天賦、自己的大腦構造、自己的因緣際遇。祂既然是全能全知,自然知道什麼人會相信祂,什麼人永遠與祂為敵,譬如我。祂早該架好地獄,祂明明知道,我屬於那兒,為什麼還要多此一舉,讓我在人間浮沉?祂為什麼要創造人類?祂明明知道一切答案。」
路西火似笑非笑,反問道:「你說呢?」
「因為,單單知道答案是毫無意義的。」我緩緩道:「還必須演繹一次。也許對,也許錯,只有經歷過,才填滿了虛無的白紙。」
我頓了頓,又道:「況且,即便是神,也未曾敢真正希望,亦未曾敢真正絕望。」
「哈哈哈……」路西火大笑不已,「黑暗給你滋生養分。」笑罷,便藏匿我的影子之中。
剩下了我和潘多拉。
風之路的雨勢未減,遠邊傳來鴉聲迴盪。
潘多拉輕撫我的額頭,關切地問:「還覺得痛嗎?」
「不知道,一切都太荒謬了。」
「是嗎?我還以為,你經歷過的冒險,使你對荒謬有更深切的體會。」
我沒有回話,因為我想睡了,要趕快赴去另一場冒險;卻睡不著。
「需要我唱安眠曲嗎,小朋友?」潘多拉微笑道。
我輕輕點頭。
她輕吟:
Halfway through the journey we are living
I found myself deep in a darkened forest,
For I had lost all trace of the straight path.

Ah how hard it is to tell what it was like,
How wild the forest was, how dense and rugged!
To think of it still fills my mind with panic.

So bitter it is that death is hardly worse!
But to describe the good discovered there
I here will tell the other things I saw.

I cannot say clearly how I entered there,
So drowsy with sleep had I grown at that hour
When first I wandered off from the true way...

2012年5月11日星期五

倒敍法

好鬱悶,而我鬱悶在於,我並不知自己為何鬱悶。只覺海水從四面八方拼命湧入,憋氣難忍,無法呼救;卻不知水從哪裡來,是別人放的水,還是自己?水有多深,有多冷?忍了多久,還要忍受多久?不,我通通不知,只知局促氣困,煩躁不安。想先有雞抑或有蛋的問題尚且有意義,但鬱悶於何解鬱悶卻是徹底的無用功。如同糾結於為何失眠而失眠,為何頭痛而頭痛。纏足在無窮倒退的漩渦裡,永無休止。明白此困境,可已無法游離這自設的圈套。

窒息,或然開朗!








盡所能地收斂自己的影子
徒添枷鎖,迷失自我
我怒吼,我呼喚
影子皺眉,原身不動








我深吸一口氣,大聲唸誦咒語、誓詞:
我為潘多拉歌唱,隨她進入不同世界。

路西火不屑道:
你竟相信這被雅典娜詛咒的蠢女人?她會直領你到地獄,甚至,比我更快、更早。

潘多拉柔聲道:
勇敢地犯錯吧,因為我把「希望」鎖在盒子裡。不敲響地獄之門,你無法摸到真理之路。

——歡迎光臨,風之路












一道電蛇,一聲響雷,劃破蒼穹,猶如鑼鼓,猶如號角,公然向天下宣告了戰爭的開始。冷森森的烏雲終於執行了籌劃甚久的陰謀,謀朝篡位,迫令這艷陽退守一角,要教暴雨更替光曇,要教厲風消去炎暑。夏日,注定變天。

看這潮湧的雨浪,似是憋了整夜的回龍湯,終在清晨一股腦地傾瀉;又似是飛落三千丈的瀑布,激起朵朵水花,便如煙散逸,沾濕衣袖。怒風刮面,無傘不摧,再不為五斗米而折腰之志士,亦得為五噸雨而扭腰。負隅頑抗的告示牌、垃圾桶漸漸不支倒力,商場大門竟成叛軍,中門大開,招斜雨侵侮。

它們的戰事我倒不深究,卻掂記著圖書館裡的《天龍八部》。奈何我既不曉鐵布衫、金鐘罩,神體護體;又不識獅吼功、天龍吼,聲震雨散;受困於商場門口,進退維艱。

一待雨勢稍減,借了蕭峰“雖萬千人吾往矣”的氣概,腳踏著凌波微步,疾步狂奔。詎料兵不厭詐,眼前飄雨不過虛景,走不過幾步,便伏有凌厲雨彈待我體無完膚。

“早就改用了霰彈槍,你還談什麼武功?武功再快再強,快得過子彈麼?”烏雲一聲冷笑,惹我渾身寒顫。驀地,天上傳來幾下轟雷,張狂地給我嘲諷。











對早晨的街燈有點抗拒,黃澄澄本是溫暖的色系,然而灰濛濛的蒼穹,使燈光變得煞是刺目,似是一節冷光流竄的劍鋒,壓迫著不欲張開的睡眼。它是守夜人,它是招日者,在過渡的時間卻又顯淒涼。它似徘徊於紅綠的交通燈,它似在眼前逐漸遠去之車尾燈,更似飛機上那啟航了的訊號燈。 










隨意上了架巴士,獨自潛逃
未知終點,不知方向
迷茫非因無路可逃,反是選擇太多,然而無故有之路,亦缺歸途
讓行車代替我去遊蕩,我安心沉睡
睡到不知道時候的時候,猛然煞車,被遺棄於空洞的總站
但冒險,還未結束







麻木
正等鮮血解凍





































星夜永恆(原曲:愛心一百次)
三人組輪唱版(KK、阿健、L仔):
http://minus.com/mbbtyhhw39/1f
(警告:三人均五音不唱,極有機會破壞你的童年回憶)

珊姐珊姐趣緻的臉 我叫一聲即可飛上天
看這仙女尋夢去 期望這刻心不會變
隱藏隱藏少女的臉 默默愛戀他不改半點
堂本每刻常常見 奉獻一生的作戰

沒法改寫荒冷的黑暗 沉悶苦困
若是路途簡單怎麼叫繽紛

願你知晚空的繁星 粒粒閃爍像我心 使冷夜亦能異常吸引
伴你飛受傷不言死 星星光輝加冕長隨你 絕隔天邊都讚美

多麼不想今晚難重見 但我畢生都銘記

===

我已經重復又重復,把文章寫了又刪了,但我仍是不滿意。
到後來,我明白一切都是徒然的,要將珊姐這人,以及跟我的種種情誼訴盡,沒有十多萬字是絕無可能做到(可是我快要應付張五常,而腦海裡只有對他說的一串又一串的髒話。)
我只能說,這位外表柔弱、內裡堅強,但又細心體貼的少女,對我很重要。
然而她快要走了,到鄰岸的小島,櫻花飄揚的日本留學。

其實我一直不明白,為啥某年生日,她會送我一樽滿滿的紙星星;而這樽星星,是她由澳門移居香港的時候,她的朋友們送她留念。
這麼重要的東西怎麼能托付給我?
當時她的說法是:「友情的證明若擺在一角便會了無生氣,漸漸無用,它需要交流、傳承。」
但我還是無法接受她這麼前衞的想法,因為我實在沒可能捨得把它交給其他人。
直到前些天我們三人組(我、KK、阿健)跟她共進晚餐,我將這疑問又重提了一遍。
這次她答:「不記得了啦!或者當時我覺得你渾渾噩噩、鬱鬱寡歡,所以想給你安寧。」
怎麼我有種感覺,像一直浮沉在思海裡的星宿,在我以為要浮出水面的時候,冥王星卻被踢出了九大行星之列,成了永遠的疑團……

無論如何,我還是想回贈她一樽紙星星,由我們三人組摺給她。
我摺的是粉紅色星星,摺著摺著,腦海裡突然迴響起幼年時聽過的《愛心一百次》的歌詞:
粉紅粉紅趣緻的臉……
接著,我童心大發,便來改詞,還來了次三人組輪唱(本來打算合唱的,遺憾我們的歌聲可謂是南轅北轍)。

原本有一句是「默默愛本剛不改半點」,後來才得知珊姐熱愛的日本明星堂本剛,原來姓堂本,名剛(又不是美女,我哪裡知道他姓甚名誰呢!)。
幸好阿健及時糾正,不然珊姐絕對會將我打飛成流星……因她對堂本剛的迷戀已近痴狂,我很難想像她這麼理性、強悍的女生,也有這麼痴迷的一面。
她說:「以前我也以為,愛一個人會不想他為難,情願他幸福,所以會選擇放棄爭取……去死啦!這樣子根本就是愛得不夠深,現在就算他有了意中人,交了女友,甚至訂婚,我也一定會搶他回來!」
嘩!珊姐的強悍之風由此可見,無視世俗眼光,敢愛敢恨!
(她這愛情觀給我帶來了很大的衝擊,有機會再談。)

最後,珊姐你不用太感動的(或者狂怒?),在日本見到美女的話,記得介紹給我就好了。
我的要求不高,像什麼新垣結衣、板野友美之類的就可以了……






















從龍哥處得悉陳之藩先生的耗聞,剎那間感到悵然若失。
不是修讀文學科的朋友,未必記得他,可你一定讀過他的文章〈釣勝於魚〉。
我也是在初中中文課接觸過這篇文章,但那時,我何曾認真上過中文課?
真正叫我認識陳之藩先生的,卻是在龍蛇混雜的高登討論區。
那時剛升上中六,百無聊賴的我,在那裡結識了一位剛入讀中大中文系、文學和中化皆甲等的巴打。
他極力推薦我細讀陳之藩先生的散文,尤其是《旅美小簡》。
開卷一讀,我便無法自拔,深深折服於他魔魅般的文字。
他的文章並無澀晦難明的詞彙,然而清通的文字與百煉的哲思,如同讓淡淡的清水流過乾燥的舌尖,從清純裡品味出醇厚的香甜。
他有科學家的理性,雖常游走於寂寞的國度,但透徹的思考總令他化愁緒於無形;縱有淡淡的哀傷,卻不致沉淪。
「永遠不朽的,只有風聲、水聲與無涯的寂寞而已。」但你還留下不朽的文字,無價的瑰寶,容我再與你書中神交。
「人生不過是在並不幽靜的水邊空釣一場的玩笑,又哪裡來的釣魚!」願你到彼岸的水邊,再釣一場碧水藍天,願我作你尾隨的游魚。

好想再引你〈出國與出家〉一文,你朋友的話語:
「你去後,我有一種心情,即是好像出家的樣子,我鄙夷這個時代,我鄙夷我們人類。唯一能一談的是你,而你要走了。我呆在這裡沒有什麼話好說,我將沉默的望望天,沉默的看看水,沉默的翻開經卷,沉默的喝杯苦茶……人生,究竟是幹些什麼,我感覺困惑,可以趁這個空閑多想一想。等你失望著歸來,我們再談。」
但你此行一去,永無歸期。











在婷婷家中的廚房施以酷刑
煎熬了白菜成湯,一分灼熱一舀淚
化水煉蛋,不求永生求美顏,卻長滿葱花一臉
就連雞翼,也飛不出我的五指山,每番回頭,幾番焦心
偏偏那素嫩的豆腐,清秀的烈女,情願粉身碎骨,亦不甘受我污辱,依然雪白,依然淡而無味
哼,我早晚將你征服!























不幸使他記住了自己的幸運
欠了這麼多的人情債,他有點害怕自己畢生也無力償還
所以他想信神,借此分薄謝意,教良心好過丁點;縱然他對教徒還有很大的偏見,尚存有永遠無解的邏輯問題,而且厭惡永生,熱愛魔鬼
但天曉得,他信的神,究竟是基督神、阿拉真神、如來佛祖、黃大仙,還是原力? 











下午的窗台,一杯咖啡承載著我一天的哀樂
誤闖的陽光偶然灑下金燦燦的調味料,淺嚐便即醉倒
醉眼觀賞著時分針的指揮,一首不眠的催眠曲
他們的追逐遊戲何時了斷?這對牛郎織女稍一碰觸便又分離
惟有從靜止裡守候永恆
然而鐘還在跳動,輕微而沉重,似在提醒著我分秒的消逝
然而我只想起你的笑臉
(然而咖啡已然蒸發!)











會撥電給她,原先確實只是心血來潮,我糊里糊塗便拿起了電話
她的驚訝震響了手機,待得悉我的來意,便說我這人還真感性
我不能否定這個形容詞,但我會用更精準的字眼形容自己:情緒化且任性
如果不是任性,我也不可能會無視騷擾到別人的顧慮,執意要打這個陌生的號碼;如果不是情緒化,往日沉默寡言的我也不可能與她談了大半個小時(雖然大部分時間都是她在說,我在傾聽)
出乎意料,這通電話讓我得著甚多,掛線後,我又忽爾想撥打電話簿裡那些久未(或者從未)撥過的號碼

不僅因會害怕打擾他人,久不通電,更多的原因是彼此的疏離
越是疏離,越需破冰的勇氣
接通後該說些什麼?認得我嗎?近來如何?讀書?工作?好?不好?
大概只收得一個標準答案:頗好呀,還不是老樣子
可是你的老樣子,對我來說,卻是陌生如洪荒
一想到這問題與答案背後的空洞與隔閡,便使我苦惱
但沒法子,很多事,已不能三言兩語道清,強要,就只能精簡為"頗好呀,還不是老樣子"
電話裡,我不知道你說謊時有沒有眨眼睛

我竟然慶幸新年的紅潮已至,使我有了撥電的藉口;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我的任性與無聊
也有點慶幸今晚是年廿八,刪去一些停止服務的號碼,算是我的應節活動
但無論我刪得如何心狠手辣,電話簿的名單必會越來越長,只是能夠撥打的號碼定將越來越少;而當中,能夠暢談風月、理想的,能有幾人?

奈何記憶體有限,自會汰舊換新;刪去與否,隨機選擇,人難自定
惟有以人腦苦苦憶記







每次拍照都記錄著我明目張膽的行騙
留念?證明?炫耀?
沒所謂,因所謂回憶均屬謊言
反正,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十年再會,奢望時間增加彼此之思念
不要見你,一見就要讓思潮崩堤
天真地以為,久別勝新婚,物以罕為貴

只換一陣漠然,一個問號:
你是誰?

























夢想,是一灼人心肺卻又難以啟齒的詞語
當周遭的人已將它與天真、幼稚劃為同義詞的時候,再提起,就要作好被人暗地裡偷笑的準備
夢想雖名之為夢,然而卻比現實沉重;這大概就是夢想與理想之差別
引唐君毅先生一語,說的雖是求學、尋真理,但理出同源:
這些大志願,不能常掛在口頭,只能默存於心,見諸於行動











盡收世間一切色彩,故其身已成魆黑之體
鴉黑,因世界的施與
鴉黑,因無盡的自私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會感愧疚,但並不後悔
常言道,別作自己會後悔的事;然而你當下如何得知?
所謂後悔,是為既成之事感到難過、痛心,既成既成,再痛心亦無可奈何;既非既成,未遭遇卻未知痛楚
總要碰過方知火燙,錯過才會珍惜
路西火斷言,人類是活在過去之生物,很多事,當下不知其意義,事過境遷,才悟得拈花之微旨,於是屢屢纏足於回憶、過去而不知返
吾師又曾道,當你學會珍惜時,你便長大了
我以為兩者皆然,且箇中道理實是一脈相承
只是,你記住了火的教訓嗎?

我活在現在,努力不活在過去或未來;儘管有時確有必要
時有愧疚,但不曾後悔,因報酬,我此刻帶走





































為她苦惱了三天三夜,終於理清頭緒,我把心一橫,走去她家。

或許是女人天性般的直覺,平日滿腹理論的她默不作聲。我在她的閨房裡,就這麼相對無言。

最後還是她先受不住了,開口問道:「怎麼了?」語調很平淡,但眼神流露出她的不安。

我可沒有她般冷靜,我口齒不清但總算抖出那三個字來。真奇怪,同樣是三個字,同樣緊張得窒息,氣氛卻截然不同;最初是那緊張而甜蜜的「我愛你」,而這次卻是「分手吧……」

緊張而死寂。

「為什麼?」她的語調依然很平淡,無奈不止是我,就連眼淚也背叛了她。

我長吁了一口氣,盡量平靜地說:「打從第一天你就該知道了,我與你只會無疾而終。仇家要來追殺我,惟有我的未婚妻才能跟我退隱山林,與世無爭,長相廝守。」

「難道我不能嗎?」她激動地說,「我也願意跟你長相廝守啊!」

「不!你不能!那是噩夢!與你相知相愛的日子很愉快,然而我絕不願與你偕老。你我脾性大相逕庭,我們無法長期共處。」

「我們不是很相襯嗎?」

「半點也不。你出身高貴,我實在高攀不起。而你的人生目標是營商致富,但我卻胸無大志,只為滿足各種奇怪幻想,讓它們躍然紙上。」我猶豫,但思慮過後還是繼續說:「況且,你的外貌太像我的仇家了,雖然你化了濃艷的妝,然而婚後你必會亮出你的真面目,到時我面對你,就如同瞎了雙眼、廢了雙手、耳聾兼啞口。」

她臉色蒼白,問:「你還愛我嗎?」

「愛。」我直認不諱。「但我還愛心理學、哲學、人文學,甚至電腦科學系。那愛與不愛還有意思嗎?我還愛你,然而就是不能在一起。

她突然撲進我的懷裡,泣不成聲。

我毫不留情地說:「我早就說了,文學才是我的糟糠之妻,你充其量只是我的情婦。」

她哭腔道:「你、你可以納我為妾呀……」

「一夫多妻縱我所願,然而大有困難。」我一手推開了她,「不過就算納妾,我情願選心理學、哲學或人文學。」

踏出她的房子前,我還補上一句:「別說再見,後會無期。」  

關上門後,我不禁倒抽一口涼氣,真想不到自己如此狠心。

然而狠心,兩人受傷;狠不下心,無人不傷。

別了,經濟學與其BBA的朋友。



































與戇豆先生一貫的風格不同,這齣戲的賣點不是滑稽和爆笑,而是旅途的清悠閒適
即便因疏忽致使身無分文,流落異國,這可笑的傻子依然可笑,安閑與他的傻氣長存
而其背景音樂,亦時時滲透著這份悠然

似一絲幽魂,旅行的念頭正蠢蠢欲動
迴盪掙扎,止於實行
結他過渡至小提琴,不自覺,火車軋軋行駛
風琴是啟行的鳴笛,滿懷對異地的好奇興奮、半點憂慮
紅塵俗事苦苦掛牽
拂面之行風已告我不可回頭,何不飄然遠去?
偏逢漆黑隧道,行軌聲若促若密
然而行路茫茫,不阻我心中激盪
幾下零碎的木琴,迎來破繭的光
眼睛未從暗處甦醒
再張時,滿目田園風光
加送幾段異國舞蹈
是將臨的節目預告
行車變回了吉他聲
徐行終停

其實我對音樂壓根兒一竅不通,更不大分辨到該些樂器
但為了逃脫不由自主的"重播輪迴",路西火建議我剖析該曲
我只好硬著頭皮,來一次不負責任的錯誤解讀

他騙人







































我想談談天,三國殺卻殺掉我們的時間
有蠟燭,缺火,蠟燭不能傳染蠟燭
鑽木的空閒倒是太多,奈何力氣不足
===
我從不明白,何苦要喝酒?
澄黃似錦,苦了舌頭,灼了咽喉
但仍清醒,喝了此特權的瓊漿,並不意味成熟
承受到味蕾之苦,無添苦澀之免疫
我不如來一口可樂
黢黑如墨,甜入心扉
迷糊間不覺自醉
===
本該冷靜,但炙人的熱浪使對奕如賭博
本該棄局,但已押下所有,更無重賽的膽量
永不放棄是毫無意義的口號,方致泥足深陷的下場
旁觀者,難道不知楚河漢界不生奇跡?
而他,已立於田地之中央,昂然仰視腳下之小羊
如果可以不顧一切,無止境地後退,或可苟且偷生
但前進,然後被滅,才是豪賭者的命運
===
路西火:很多人揚言要避免後悔,又說要珍惜眼前人;然而每有離去,仍使我們驚嘆自己珍惜不夠而後悔無窮……事實上,在此遺忘與自省的不絕循環裡,我們減輕了罪惡感,同時覓得成長的快樂







































臨近敬師日,鄭巧雲主持的點歌節目卻癱瘓了全校的廣播系統,節目慘遭腰斬
雖該節目選曲甚少,況在學校廣播,我實無於那點歌之意欲
然而我確想憑歌寄意,謹獻此曲予我們的班主任——紅太陽

紅太陽與我都極其推崇李天命先生的著作
原文我不大記得,但內容大致是:今日之花綻放,明天或然枯萎;但"此花曾經綻放",此事永遠恆存!

人越大,越覺得"友誼永固"很難實現,"人事依依漫寂寥"才是真
性情會變、聯繫會斷,唯獨發生過的事,就連神也不能抹殺
遺憾紅太陽不能在畢業那天為我們宣讀名單,但他為我的成長獻出了光和熱
他的情誼,此生不忘





















仍在守候著上班時間的鬧鐘,見證我新學年的首個遲到,兼聽新學年的首句髒話,很有"爆粗一聲除舊歲"的意境
遲到原因一欄我留白,"沉睡不醒"是理由還是藉口?雖然我實在想寫:"早晨照鏡子,忽見一個黑影飄過,我出於本能去捕捉它,詎料就被鏡子卡住了大半個小時"

===
昨夜翻騰過的血已然冷卻,以為久別的同學、新來的班任多少給我點激動
或許是我要等的人沒來,但遲到的人依然是我,而且,遲了整整一學 

















后羿連最後的太陽也射落了,明天升起的是什麼?
沒有旭日的破曉,我哪裡得知黎明,我哪裡曉得方向?
繁星也在驚恐,閃避這末世似的黑
手中微弱的路西火,燃燒吧,這是你的命運
昇華;要不,化成灰燼





















因為我們曾經是稚嫩的刺蝟,才可如此親近,在寒夜裡相互依偎取暖
一旦令箭長成,挨近徒添傷痕
銳氣四射,不分敵我
刺上冷光時刻提醒,莫越雷池半步,落一個血肉模糊的下場
從此孑然一身,苦惱棘刺如何生火



























只打算跟空中姐姐聊聊天、拍拍照
豈料我玩世不恭卻要一場面試
仰望是最美的角度
如今成了共處的同事
濃濃的彩霞再也粉飾不了蒼茫的夜色

謊言滿佈的履歷
偏不願訛稱自己出身名門大學
眼前突然浮現
碩士哥哥被小丑叔叔拒婚的一幕
不是我不願委身下嫁
是你不敢高攀,難道又是我錯?

我非鳥,卻要用鳥語撰文
我非熱血青年
複製別人故事
洋洋數百字只為詮釋我的義薄雲天
激昂的言辭為我贏得阿鼻地獄的入場券

真好,天與地
任我縱橫




















我們,既不信神,也不信上帝
我們,就是自己的神祇,也是自己的魔鬼
——《幽巡者》





















末日論?我就是不信,雖然窗外的滂沱水簾儼如滅世洪雨
但假使真是末日,我也心無所懼
"全部人活著"與"全部人死去"根本無甚分別
唯一差別是魂歸天堂,還是地獄
我不願到地獄,但更不願往天堂去,與那全能全知的假仁假義的三位一體的東西永世為鄰
在此末日論橫行的時刻,我向祢決裂:我堅拒上惡魔的天堂!















那些冠冕堂皇的謊話,喚起我根植於基因的怒火
衝突是所謂溝通的結局
我沒有魯迅的魄力,吶喊於原野要共鳴迴響
那我不如閉嘴,繼續當一只沉默的烏鴉好了











夏夜,蟄伏甚久的惡蚊已然甦醒
嗡嗡嗡的叫囂,要噬我的肉,吮我的鮮血
我懶得開燈追逐,也慳得沾染腥紅
就讓你為我吹奏安眠曲
又以痕癢令我清醒
我真切為你鼓掌
你一時得意忘形,誤墮掌心
啪的一聲
肝腦塗地









近了,戰鑼敲響的日子
烈士們!
絕地裡我們作最後的反擊,以筆作刃,以書為盾
只為臨終前無悔於天地的目光



















撲火的飛蛾滅了遠方的燭火
它的驚悚在於毫無先兆、來勢洶洶,而且避無可避
鋪天蓋地的黑暗殺了眼睛一個措手不及,留下滿目的茫然
畢竟是太遠了,我沒多大的難過,卻緊攥著手中的電筒
我願遠方的人們及早適應這黑暗的短暫,重燃一支又一支的蠟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