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18日星期三

碩貓

E先生腳步輕快,踏過的沙礫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他背上的包裹雖然沉重,但無減E先生的步伐。他甚至有一種感覺,再多跑五、六步,就能一躍而飛。徐風是那麼的輕柔,天空是那麼的蔚藍,而陽光又是那麼的明媚,正是適合飛翔的好天氣。

但他最終還是飛不起來。E先生很明白,感覺畢竟只是感覺吧了。地心吸力是從來不願放手的怨婦,要窮畢身的精力抱緊畢世之物;任何小別長離,也教她肝腸寸斷、勃然大怒,繼而無止境地報復。

飛得越高,報復越狠,跌得越痛。粉身碎骨,甚或死亡,就會從此封印在地心吸力的懷抱裡。E先生害怕。所以,其實他不敢也不想飛。

他只是想再跑快丁點,用上吃奶的力,拉近與碼頭之間的距離,跟這片土地斷絕一切關係。

終於,他來到了。E先生跪倒在地,費力喘息。他貪婪地呼吸著混和了海洋氣息的空氣。

待心跳平伏,E先生滿懷喜悅,信步走向早已準備妥當的小船,卻赫然發現,船上另有一頭龐然大物。

E先生的心跳又加速了。

他死命地嚎叫。



「閉嘴!白痴!」名為慾望的老虎吼叫道。

E先生果真閉嘴了,但雙目還是滿溢驚惶之色。

「你……在這裡幹嗎?」

「跟你一樣吧。」老虎擺出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

「我是為了逃避你,才打算遠離此地。」E先生恨得咬牙切齒。「而你現在坐在我的船上,跟我說目的一致?」

老虎哈哈大笑,但聽上來像鬼哭狼嗥。E先生打了個寒顫。

「你是永遠無法離我而去的,這裡是我的地盤。」老虎一本正經地說。

「所以我離開這島,遠離你的地盤。」

「不,你還是不明白。我的地盤不是這島嶼,而是你的心地。我是那裡的王。我們密不可分,你無法離開我,我也無法離開你。」

E先生第一次聽到這麼無恥的話語,而且是出自百獸之王的口中。他不由自主地咒罵著。

老虎不耐煩地打斷了他:「要走就一道走好了,我怕悶。」

「誰說要跟你一起走了?!」

「你害怕?」

「當然!」E先生不敢相信老虎的問題會更無恥。「我當然害怕你會吃掉我了!」

開什麼玩笑,在這身長不過兩米的船上與虎同行?光是現在與牠面對面對峙,E先生已經怕得腳軟。

「你這樣懷疑我是不該的。打從你出生開始,我就存在。我以為這些年來,我的表現足以證明我的誠信。」老虎語帶悲傷。「我可曾咬傷過你嗎?有讓唾液玷污你,或者以爪侵犯過你的身體?」

「你以前不會,不代表以後不會。在陸地你另有獵物,但在船上,我是唯一美味而飽腹的食物。你決不可能不吃我。」E先生一字一頓說道。

「僅僅因為這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就要懷疑我一直以來的誠信?我要飽腹,何不留在島上,大快朵頤?我說過,我們是密不可分的,我不可能害你。」

「不可能?」E先生眉頭深鎖。「你可不可能害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可能信你。」

「隨便你。」老虎打了個呵欠。「反正我不會走。管你找來多少艘船,我也會嗅到你的行蹤,窮追不捨,悄悄來到你的船上。你要害怕我,就一輩子活在我的陰霾之下好了。」

E先生怒目相向,但也無可奈何。他突然計上心頭,向這永無終止的噩夢道別。
  
「那好吧,我們一起走,但我有一個條件。」E先生戰戰兢兢,擔心這過分的要求會惹火了牠。「讓我綁住你。」

「好。」出乎意料地,老虎一口答應。
 
出乎意料地,E先生真的成功以鋼線綁住了老虎,雖然他因為害怕老虎會趁機撲咬他的頸項,失手了好幾回。

出乎意料地,E先生真與名為慾望的老虎出航了。



「我餓了。」

老虎這句話嚇得E先生雞皮疙瘩,雖然,事實上他無時無刻不在等這句話。老虎太寧靜了,寧靜得不像一頭猛獸。在這狹窄的船上,E先生預期中的龍爭虎鬥沒有發生。離岸至今到底是六天還是七天,E先生已經記不清了,但老虎不曾向他索求食物,也沒有表示過飢餓。牠一直靜坐在船尾,像絕食表演者,直到剛剛才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所以要來吃我?」E先生揚了揚眉頭。

老虎無力地搖頭。「但你最好為我捕魚。飢餓是原始、野蠻而不理性的。我不希望傷害了你。」

「終於露出狐狸尾巴了。」E先生譏笑道。「你還是想傷害我,你還是想啖我的肉、飲我的血!」

「你還是一如既往地笨。我要吃你,何必等到現在,虛弱得上氣接不了下氣?」

「因為你被我綁住了,心有餘而力不足。」E先生露出了勝利的微笑。

老虎也報以病懨懨的笑容。

「我說錯了,原來你比我想像中要笨。你知道我的力量有多大嗎?越壓抑就越強大。不要說這幼細的鋼線,就算用鑽石製的牢籠也困不住我。」但老虎這時咳嗽了幾聲,讓人不禁懷疑牠話中的可信性。「我是為了尊重你,才甘於受制。」

E先生不為所動,依然自信滿滿地說:「看你這個樣子,我要殺你易如反掌,將你往深海一推,你就會遇溺而亡。」

「你可以確保我不會掙扎嗎?臨死前拼命地翻滾,即便不能為船底作一個破洞,難保這小船不會翻覆。你有信心不會跟我陪葬?」

E先生一時語塞。沉思良久,方道:「可是,老虎不是只會吃紅肉的麼?」

「淪落到如斯境地,也不能偏食了。」老虎暗自吁一口氣。

「但我沒有釣具。」

「徒手吧。」

「手不夠長。」

「那就潛水捕捉吧。」老虎不得不急起來了,牠的身體一分一秒地衰弱,只怕不過多久就要與世長辭。

「但海裡有海草,會纏住我的腳。有各種奇色妖艷的毒魚、海蛇,還有會螫人的水母,噬人不眨眼的鯊魚。有漩渦,有暗湧。我會缺氧而死,葬身海底,大祭他物之五臟廟……」E先生喋喋不休地訴狀各種理由。

但老虎沒有搭話。牠寂靜無聲、一動不動地攤倒在船尾。E先生有些害怕牠就這麼餓死了。也許,相較於死亡的恐懼,他更畏怯獨自面對沒完沒了的寂寞。

就在E先生走向船尾,確認老虎的死訴時,老虎猛然咆哮:

「那你就真的去死吧,你這畏首畏尾、患有嚴重疑心病的白痴!信任對你來說,是洪水猛獸嗎?你從不相信我,害怕我會將你啃掉,於是不願面對我。但你需要我,正如我需要你。沒有我,你根本不能成行,只會窩在那座破島終其一生。而你尋覓的樂土是真的存在嗎?你真的相信嗎?不敢涉水的懦夫,不願沾濕衣袖,在苦海裡,你永遠找不到幸福的彼岸。等待你的,就只有墳土!」

E先生嚇得一聲不吭,或者是他真的無言以對。

過了半晌,E先生再次鼓起勇氣走近老虎,卻發現老虎真的死去了。剛才的一番演辭大概是牠的迴光返照。

E先生黯然面對名為慾望的老虎的屍首,還有無邊無際的汪洋。



老人在岸邊發現了一艘破船。船上有一堆白骨,還有一頭瘦骨嶙峋、眼看命不久矣的獅子。

「孩子,告訴我你的名字吧,好讓我為你立碑。」

「E……ENVY……」說罷,也不知老人聽懂與否,獅子一命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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